2015年11月2日 星期一

拈花微笑讓學生證得大道?--教育部的公案翻轉

◎李昀修


 教育部示範影片截圖





最近被課綱微調一事弄得心煩,「思華」的部長一下說要共寫教科書,一下說是各自史觀與解讀不同,說來說去,總是不肯面對課綱本身的錯誤。

但這些年似乎只忙著在課綱上東調調西弄弄的教育部,竟在約莫一年前抽空拍了幾部關於翻轉教育的影片,似乎終於想起自己不是洗腦部而是教育部,終於願意在教育上著墨著墨而不是光扯後腿,簡直令人熱淚盈眶。

其中有部「翻轉課堂新詩教學實驗」分為上下兩集,以吳晟先生的詩作〈土〉作教學示範,雖不可不謂用心,但在文本的解讀上卻相當的碎裂、片面,讓我在觀看時感到有些困惑。

至 於困惑在哪?我們得先來看看影片到底說了什麼,再回到文本上琢磨它可能說了什麼。就像課綱微調,不管站在哪方總得說出個道理來。但倘若說得像部長的線上開 講一樣牛頭不對馬嘴,這種呼嚨學生的方式就太小看人了。(吳晟先生詩作〈土〉,與教育部影片,已附在本文末,請讀者參照閱讀)



上半部


影片共分兩部,上半部的教學內容,大致上是老師先自編教材,讓學生在課堂前預習。接著,在課堂上老師要求學生將預習後仍不明白的詞語圈出,再讓同組的人試著解決彼此的疑惑,仍解決不了則直接提出。

學生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何詩人要寫『吟哦自己的吟哦』?這兩個吟哦有什麼意思?」

這點的確值得一問,此刻老師徵求了一位同學代她回答。這位自告奮勇的同學說:「前面吟哦當作動詞,後面吟哦當作名詞,前面的吟哦是修飾後面的吟哦。

老師點著頭說:「換言之前面的吟哦是動詞,然後後面的吟哦其實是它的狀態。」

第一個問題解決了,學生拋出了第二個問題:「吳晟他是農夫,為什麼要用吟哦這個詞?」

老師依舊微笑,又一位同學起身代答:「作者不像自己本來有從事寫作,所以他在這裡把寫作的用詞用到耕作上,所以他在土地上也像是一種寫作。」

「作者不像自己」這句話雖然聽起來有點不明所以,但老師將學生的意思整理成:「吳晟本身也是詩人,所以他在土地上耕種就好像把他詩人的那一種心情抒詠出來。吟哦從土地上又扣到詩人。」接著請全班鼓掌以表揚這位同學。

上半部的影片到此結束,但似乎有些怪怪的?

在頭一個問題,學生解釋兩個吟哦的意思,認為前面是動詞,用來修飾後面的名詞,是說得通。但是老師將後面的吟哦解釋為狀態就挺含糊了,這狀態又是什麼狀態?

到了第二個問題,似乎準備要來談談「吟哦」這個詞到底是什麼意思了。學生將吟哦解釋為詩人將寫作的心境投射於農人的耕作之中。相對地,翰林版的課本裡,將吟哦解釋為作品,即農人耕作的作物,而作者是將自身的詩作投射在作物上面。

但這麼一來,後面的吟哦指的到底是不知道是什麼狀態的狀態?還是作物?

下半部之一


上半部中,吟哦的問題懸而未解。下半部的開頭,老師為了找出第一段的段旨,於是給了每個同學一張發表卡,要他們挑出本段最重要的字句寫在卡片上。

同學們挑選的字句自是五花八門,老師請了各小組推選出一個共同的答案來發表並講述原因,第一個小組挑選的是「瀟灑」一詞,學生說他認為:「赤足和赤膊代表了農人的瀟灑。」

但是詩句裡面明明白白地寫著赤膊,無關乎瀟灑不是嗎?

但老師只重複了一遍這明顯有誤的論點之後,便請挑選了「自己」一詞的學生說明原由。學生說:「赤足和赤膊是農人自己在田裡辛苦工作的樣子。」

老師複述為:「自己這個詞跳出來是農夫他特殊、他個人的一種形象是嗎?」

可能是口語的關係,這邊的語意雖不甚清楚,我想仍能夠理解為:他們挑選「自己」這個詞,是認為詩中的農夫在強調他自己吧。聽完這幾個意見後,老師說每個人挑段旨都會有各自的想法,那便用比較科學的方式來挑挑看。

接著將第一段一句句貼在黑板上,她首先解釋「無關乎」這個詞,其實就是「無關於」,無關於便是沒有關係,那沒有關係的就是不重要。接著請了兩位同學上台將含有「無關乎」三個字的句子都拿掉。唰唰幾聲後,黑板上只剩下了這兩個句子:


至於揮汗吟哦自己的吟哦
詠嘆自己的詠嘆


接著老師強調吟哦與詠歎的主詞都是自己,而赤足與赤膊都與瀟灑無關,也就是並不在乎他人眼光,勇於「做自己」的意思,並為此段作結。

這方法就真的很奇妙了,作者寫下無關乎這三個字難道就真的那麼不重要?如果這是為了將眼光聚焦的中間兩句的手法,那為什麼在聚焦之後得出來的結論卻沒有放到整段來看看說不說得通?

如果將目前討論的結果結合起來,這段詩首先告訴我們赤足赤膊不是為了瀟灑和詩意,而是為了做自己所以努力種田,並無關乎閒愁逸致或要名留青史。

雖然做自己這件事情聽起來其實也蠻率性瀟灑的,但更怪的是,有誰會認為種田是為了閒愁逸致或名留青史啊?作者真的是為了說這些話而寫出這首詩的嗎?

下半部之二


詩人到底想說些什麼?抱持這樣的疑惑往下看,影片中老師請同學在詩中尋找相互對比的詞語,藉此推斷寫作的目的。第一組學生以「揮汗吟哦」對比「閒愁逸致」,認為前者代表農夫辛勤耕作從心中發出的詠嘆,後者代表詩人為撰寫文章的無病呻吟,作者以此對比凸顯出農人和詩人的不同。

第二組同學以「自己」對比「歷史」,自己代表的是農民安分守己,不追求後世的歌頌與崇拜,只做自己安守本分。歷史則可能代表古代或現代有些人追求名留青史而不守本分,以對比手法表現出農民安分守己,不為世俗羈絆的農民精神。

老師微笑著誇獎學生並請大家鼓掌,影片的教學示範至此結束。

讓我們跳過片後學生對這堂課的滿口讚譽,也跳過片中其他老師對於科學化教學的好評。更不要去想像教育部的官員們在看到這部片時,是不是一面點頭一面拭淚想著:「終於有點像樣的成績可以拿出來了。」

我還是想問,這首詩到底說了什麼?

如果照同學所說的,這首詩既是作者將寫作投射在耕作上面,又有批判詩人為文的無病呻吟。詩中的農夫一下赤膊赤足、瀟灑快意,一下又無關瀟灑只為了做自己。而最後學生提到安分守己、不為世俗羈絆的農民精神時,不覺得安分守己跟不為世俗羈絆還挺衝突嗎?

在討論過程中,同學們如同盲人摸象,鼻子耳朵尾巴輪了一遍,拼湊起來卻成了四不像,應為明眼人的老師卻在旁拈花微笑。但同學們挑出的重要語詞為何重要?其他為何不重要的理由為何?小組內討論後挑選這位同學的答案而非其他人的原因為何?

在理解這些過程之前,答案突然就在那了。而當答案彼此衝突的時候,一切卻都在點頭與掌聲中莫名其妙的被接受,沒有人嘗試去梳理論點間的相互撕咬、去質疑學生們渾沌未明的論點並將其砥礪清晰。

斷 章取義的解讀明明如此危險,但在這部翻轉教學的影片裡卻被表現為「找回學習主體性」、「發展高層思維內容」,解讀出來的詩句是否前後連貫都已不再重要。老 師不再填鴨、學生講得高興,一堂課下來賓主盡歡,影片中無論是教授或是老師都認為這是仙丹妙藥。而課堂上的討論像是一個沒有對錯的烏托邦,課後卻留下了遍 地的碎裂解讀和巨大的疑惑。

無關乎的有關乎


於是我們再度回到文本,嘗試解讀其中的意涵。影片中將無關乎解釋為不重要後拿掉,從剩下的部分尋找段旨。但這樣去拆解新詩,似乎讓它變得有些破碎?有沒有可能,「無關乎」這三個字其實正是解讀這首詩的重點?

不知道,那便試著解解看吧。

在第一段,赤膊、赤足、吟哦、詠嘆。作者首先告訴我們,他的赤膊無關乎瀟灑、赤足無關乎詩意,之所以特別強調,是不是有人認為他的赤足與赤膊是瀟灑與詩意的?又或是他預設有人會認為這是為了瀟灑與詩意,所以才特別聲明不是那麼回事?

那麼,如果赤膊與赤足是單純為了種田的農夫形象,這位一手拿筆一手拿鋤頭的鄉土詩人所謂「揮汗吟哦自己的吟哦」又能怎樣解釋呢?

第一個揮汗吟哦,吟哦是動詞,或許指的是作者邊種田邊吟哦。但後面的吟哦呢?我們的生活經驗中,從事體力勞動的人們是不是常常一邊從事勞動一邊唱歌,碎念些生活的五四三?那麼,他吟哦什麼呢?

他吟哦「自己的吟哦」。

他吟哦的,有沒有可能是「自己的詩作」?

但是,老師說後面的吟哦其實是狀態。翰林版的課本將後面的吟哦解釋為作品,現在又有可能代表的是詩作,究竟誰比較有可能呢?

還記得在所謂科學的方法中被捨棄的「無關乎」嗎?

種田和作詩,誰會讓詩人去強調它「無關乎」閒愁逸致和走不走進歷史?

那麼,這個看似不重要的「無關乎」,是不是在最為關鍵的時刻,漂亮的為我們指引了解讀的方向呢?

走入作者的生命歷程


而這樣的解讀,也為這一段留下了一些問題;不是為了閒愁逸致,也不是為了走入歷史,作者為何要一邊種田一邊吟哦自己的詩?

此外,他這四段詩中除了用「沿著祖先滴不盡的汗漬」以及開花結果來說明自己為何種田之外,為何要不斷地使用「不爭、不吵,沉默地等待」與「不悲、不怨,繼續走下去」等意義相近的句子,像是不斷的在宣示什麼。

或 許我們可以嘗試從詩人的背景推斷一二。吳晟先生除了詩人與農夫的身分之外,同時也擔任教職。但是課本上面沒有提到的是,他長期參與臺灣的社會運動,小學時 因認為「不公平」,就跑去替黨外的候選人放鞭炮;高中就被調查局詢問;大一時更被安全局到家中搜查。樸質的正義感讓他太早就懂得壓迫是怎樣一回事,也讓詩 作融入了濃厚的社會關懷。

這樣的人,心中會只想著安分守己的嗎?

〈土〉這首詩寫於一九七五年。同年,他以「吾鄉印象」系列獲得第二屆中國現代詩獎,並獲余光中讚譽;但也約莫此時,陳映真剛結束七年的牢獄生活,因獄中時讀到「吾鄉印象」而寫信給了吳晟,進而開啟兩人的友誼。

僅僅兩年之後,「台灣鄉土文學論戰」開始,右統的余光中與左統陳映真理所當然地成了敵人。余光中的〈狼來了〉一文緊咬鄉土文學為親共的「農工兵文學」,自此被人諷為「血滴子」。

那樣一個尚未解嚴的年代裡,與陳映真親近並厭惡國民黨的吳晟已從一個抗議青年當上了老師。是不是在論戰開始之前,除了有人在質疑他種田跟寫作是在沽名釣譽之外,因政治因素而攻擊鄉土文學的風聲也開始出現?所以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在第四段甚至用上了「不掛刀、不佩劍」這樣的字眼,而他也確實沒有參與兩年後的論戰。

但是這首詩,難道只是作者為了逃避而寫出來的嗎?

我想並非如此,儘管作者在詩句中不斷表明自己無意留名、無意抗爭些什麼,但即便到了他「躺成一大片寬厚的土地」的最後,他始終迴避掉了「為何要寫詩?」這個問題。

我既不是要抗爭,也不求名聲;但至於我為什麼要寫鄉土詩,不要你們管。

突然間,作者的形象變得清晰了起來,他不願對「為何要寫詩?」這個問題說謊,但他也不願表明原因。於是一個面對戒嚴的黨國權威仍然拼命守護內心一角的身影就躍然眼前了,只是那詩中的身影好辛苦、好辛苦…

翻轉不能光抓著空殼翻


當然,這樣的解讀未必是正確的。只是無論怎樣的解讀,總得說出一個道理。但影片中討論卻有著太多矛盾,學生的論點也都像是從課本抄來。自製的教材倘若有補充其他東西,那問題應該更犀利,甚至以課本沒有提到的背景為基礎來提出質疑,但在片中卻看不到這類問題。

老 實說,翻轉並無不可。預習沒有錯、討論沒有錯。同學能透過各自討論的方式就進步當然是非常好,但是倘若老師不注重討論的「質」,甚至當明顯錯誤發生時只是 不斷複述學生的論點並拈花微笑,這種等待同學自行開悟的心態也未免太過浪漫。翻轉教學的同時若不一邊改進教學品質,就只是用了一個華美的殼子包裝了教學上 的不作為,卻將應改革的本質掩蓋了。而偏偏教育部最擅長的就是抄了殼子不換腦袋,如今拍出這種影片,恐怕是陷老師與學生於不義而不自知啊。

   
 
◎吳晟

赤膊,無關乎瀟灑
赤足,無關乎詩意
至於揮汗吟哦自己的吟哦
詠嘆自己的詠嘆
無關乎閒愁逸致,更無關乎
走進不走進歷史

一行一行笨拙的足印
沿著寬厚的田畝,也沿著祖先
滴不盡的汗漬
寫上誠誠懇懇的土地
不爭、不吵,沉默的等待

如果開一些花,結一些果
那是獻上怎樣的感激
如果冷冷漠漠的病蟲害
或是狂暴的風雨
蝕盡所有辛辛苦苦寫上去的足印
不悲、不怨,繼續走下去

不掛刀、不佩劍
也不談經論道說聖賢話
安安分分握鋤荷犁的行程
有一天,被迫停下來
也願躺成一大片
寬厚的土地

註:教育部對此詩的示範教學影片,分為上、下兩集,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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