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教育改革的核心,是教學方式的改變」,說「精進教學,才是根本」,說「不改變教學內容的翻轉,不過是在原地踏步」,說這些話,已經說了很久了;說了那麼久,人家當然會問,不然你說教學要怎麼改變?是改成探究式教學嗎?是問題導向的教學嗎?是促成合作學習的教學嗎?是…?(名目實在很多)--這真的是傷腦筋,因為我們所追求的「教學方法」,恰恰就不是現有的那些名目可以概括的;所以每次我都只能說,可以讓我舉個例子來說明嗎?
其實,整套「數學想想」的每一課,「科學高興班」兩年課程的每一個主題,「家裡的森林小學」(有聲書)
的每一個故事,還有涉及各個領域的已經發表過的許多教案,都是我們熱切想要說明的實例;只是,真正能領略其中旨趣的人,在「教育界」裡真的不多。我們也試著針對不同的教法提出評論,並在評論別人的同時,提出我們的教法做為對比,心想,這樣應該就很明了吧?然而,總是有人反應:明明理念相近,為什麼總是看人家的「負面」?
問題就出在,「理念」明明不怎麼相近,甚至還有點相遠;看出差異真的有那麼難嗎?我忽然想起孔老夫子說的,名不正則言不順:或者是因為長久以來,我們的教學法一直沒有一個恰當的名稱--如果不曾創出「珠」這個名稱,就別怪人家把它叫做魚眼睛!
那麼,我們的珠,不,我們所提倡的教學,到底應該叫做什麼呢?如果要標舉所採用的「手法」,前面說過,似乎不可能用幾個字來概括;如果是從背後的「哲學」來講,那倒是有個現成的,就可以叫做「人本教學法」,但這又是說了等於沒說;於是我就想,或者應該跳過描述它的本身,而直接告訴別人我們的教學是要達到怎樣的一種「境界」--不錯,與其硬要想出一個類似什麼「探究」、「合作」等等的名目,不如直接告訴別人,我們的教學希望在學生、不只學生、還有老師身上,造成怎樣的「效應」?
上課鐘聲響起,遠遠地,我們看到一位一位的老師走進各自的教室;這時候的他們,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情呢?有些會感到無奈吧?又要面對那群心不在焉的傢伙;有些會感到焦慮吧?不知今天的進度能不能趕完;有些應該已經武裝好了,準備打一場硬仗…
然而,在這浩浩蕩蕩的「教師隊伍」之中,竟有那麼一位與眾不同,他既不無奈,也不焦慮,更無武裝,而只是急著要分享自己對於這一課的「心得」,一心要讓那些孩子「心動」;不能只是抄筆記,做練習,端坐五十分鐘,而是要能夠眼睛為之一亮,精神為之一振,總之,至少要讓他們「心裡有點感覺」才行!
教學,教與學,這麼動人心弦的事情,無論老師或學生,怎麼能夠心如止水,而船過無痕呢?老師不是應該「有感而發」嗎?學生不是應該「心有所感」嗎?這樣一來,他們所經歷的,不是應該叫做「有感教學」,而他們身處其間的,不是應該叫做「有感教室」嗎?
於是老師們說話了,說:到底怎樣讓學生有感呢?他們對於功課就是無感啊;然後學生也說話了,說:其實真正無感的是老師,他比我們還急著下課呢!所以,所以提出「有感教學」或「有感教室」這個名稱之後,人們或者會比較好奇我們教學的內容了吧?所以,所以可以讓我再舉個例子來說明嗎?
前述那位與眾不同的老師,今天要教的是世說新語裡的一小段;幾天以來,他一直反覆問著自己,到底「白雪紛紛何所似」啊?這就是所謂「備課」,因為,如果自己心中沒有一個譜,也就無從帶領學生去品味「撒鹽空中差可擬」和「未若柳絮因風起」的高下了。不過,老實說,除了撒鹽和柳絮,他實在也想不出別的比喻;從小在台灣長大,從來也沒看過什麼「紛紛的白雪」嘛!
倒是對於「空中撒鹽」,因為反覆思索,反而有了一個心得:google了一下,果然,結晶鹽的密度,是水的兩倍多,即使用力撒在空中,大概很快就「直直落」,不太可能像大雪
(密度比水還小) 那樣「紛飛」吧?
所以,哥哥的「撒鹽說」之所以略遜,並不僅僅是不及妹妹的「柳絮說」來得文雅、或詩意,也是因為他只抓到鹽和雪的顏色和形狀相似,卻沒有注意到重點是要形容出大雪紛飛的動態樣貌。這一點,大概是一般只從「修辭」角度解讀的國文老師不太會「感覺」到的,因為,其中涉及了鹽和雪的物理性質,以及浮力和密度的關係。另外,這裡應該也有性別差異:一般而言,小男生的語言發展都比較慢,小女生的心思則比較細膩;相形之下,前者總顯得粗魯:無論問他什麼,他首先想到的往往就是食物,因為活動量大嘛,自然肚子容易餓;而小女生因為在行動上受到更多壓抑,也不得不發展語言做為生存的一條出路。這一點,大概也是自古以來的中國文人不容易「有感」的事情,因為他們很少從孩童或女性的角度看事情:不是一句「難養也」,就把他們都打發了嗎?
然而,真正讓老師興奮莫名的,是在上課的前一晚,把那三句話並列在紙上反覆玩味的時候,突然有了重大的發現:妹妹的「未若…」那一句,當然是接著哥哥的「…差可擬」;但是,如果用「柳絮」那句直接去回應叔叔「何所似」的問題,那就對不上了:因為,針對「到底像什麼呢?」,回應只能是「柳絮因風起」,而不可以是「未若柳絮因風起」。這就好像人家問「那座山像什麼?」,你可以回答「饅頭」,或「像饅頭」,但不能回答「不像
(未若) 饅頭」或「不如(未若)像饅頭」(無論「未若」二字怎麼解)。
會有人說,就三人講詩論文而言,叔叔問了,哥哥答了,妹妺再去駁斥哥哥,說你那樣比擬「未若(不如)」我用柳絮來比擬得好,又有什麼不對?就是在這兒,測試我們對於語言文字的「感覺」;傳統的國文課,說教的是「語文」,但實際上很少真的帶領學生體會各種語意之間的差別,以及是否合乎文法,或合乎邏輯,或人心中自在的理性,或語感。
為了說明這其間的「語感」,容我也用個比喻︱予豈好「喻」哉,予不得已也:如果有人問:這支手機密碼可以設為多少?某甲回答「就設為1,2,3,4」 ;某乙若要唱反調,可以倡議「不如設為5,6,7,8」;但某乙如果說「未若 (不如)」設為5,6」,稍稍細心一點的人,就會感覺不對頭 (也就是所謂語感不對)。因為,當宣稱別人的說法「不如」我的說法時,提出來做為對比的說法,必須與原說法「同構」,或至少在當時的語境裡「合法」(兩字的密碼是不合法的)。回到原文,哥哥用了對仗工整的「七言詩」來回答,配合了叔叔的問句;妹妺如果要提對案,她的對案就至少也得是「七言」,而不能只用「柳絮因風起」這五字去回答,再偷偷把「未若」兩個字塞在其中充數。換言之,針對哥哥的「撒鹽空中差可擬」,妹妹可以說:未若「恰似柳絮因風起」,或者,未若「鵝毛柳絮因風起」,等等;但說「未若柳絮因風起」是不合文法的,「語感」當然也不對。
所以我們這位「有感」老師,急著趕去他的「有感教室」,就是要把以上種種,透過和學生在各個層次上進行「對話」,讓學生充分「有所感覺」;其中最讓學生「有感」的,是討論之中的轉折:初看哥哥「無文」,妹妹「優雅」,但細究之下,妹妹的優雅之中,也隱藏著理性思維的不足。最後,則是讓學生體會那位叔叔
(也就是淝水之戰時下棋折屐的謝安)的長者風範:他並不計較姪女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或文法與語感的對或不對),只是欣賞她以言語挑戰其兄的機智。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培養學生細緻犀利的語感,並不是為了像紹興師爺一樣深文周納,去挑剔別人言語或文字中的毛病;相反的,有了這樣敏銳的感覺,才能真正體會溫厚待人的意義。
攝影/曾宥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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