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9日 星期四

理想國的減法算式 --記〈桃花源記〉課堂風景


◎ 陳婉嫈(竹東高中國文教師)
  

前言



2016 總統大選後兩天就是期末考,國文科短文寫作的題目是:新的國家領導人出線之際,你對美麗島的理想藍圖是什麼?



高中生對美麗島該是個什麼樣子,很有想法的。獨立、不受中國威脅、歸還原住民傳統領域、造林還地、廢核、友善動物、縮小貧富差距、思辨教育、多元成家…。「我的理想藍圖很簡單,卻需要漫長的時間來完成。」學生在答案卷寫下這句話。追求一個理想的美麗島,我們還需要很多的努力。



聽我提及這件事,一位朋友不可置信地說:「妳的學生真的這麼寫?」是的,二十多年以前的高中生幾乎都落在聯考體制的網中死命掙扎,奄奄一息。他們只需要盡本分「好好唸書」,就有機會拿青春換大好錢程。哪有餘力關心那些「有的沒的」國家社會諸多議題。今日的學生是創造時代的一班人,不惜脫裙爭取穿衣服的自由,更是勇敢的直接面對政府反對黑箱課綱。



我推敲學生寫作的心情,大概和寫〈桃花源記〉的陶淵明相去不遠。一個在時代與階級的夾縫中被磨碾的人,不願躲在採菊斟酒的小確幸裡自我麻醉,而是深切體認社會的病灶,繪製理想國度的藍圖。進入〈桃花源記〉,我們就能看見陶淵明的希望與痛苦。如果您和我這位朋友有相同的驚訝與疑惑,待您讀完一個月前〈桃花源記〉的課堂風景展現,也許您就能夠明白一二也說不定。




閱讀的琢磨:細膩?瑣碎?



「桃花園」?還是「桃花源」?我在黑板上寫下這兩個詞和學生討論。



果然,「園」、「源」各有支持者。「桃花園」比較合理、容易想像。李白寫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就是這個「園」。「現在我們說到理想世界的時候,會用『世外桃源』。」學生提出反對「園」派的意見。



「說得沒錯,可見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影響後世甚鉅。可是『桃花』既不是河也不是泉,哪來的『源』?」花時間和學生在「『園』?還是『源』?」這個看起來不起眼的問題上琢磨,好像有點小題大作。叫他背起來不就是了?默寫寫錯了,再罰抄個幾遍,不就得了?



會這樣做當然是刻意的安排,一來,是提醒學生不要寫錯字(這是最低層次的理由);二來,是為了挑起學生繼續往下閱讀的動機;三來,是挑戰那些以為自己已經知道了些什麼的學生,讓他們有機會重新檢視,自己所知道的,是複製別人填塞的資訊?還是經過懷疑思考後所選擇相信的?「於不疑處有疑」,是身為一位教師需要常常提醒學生,同時也時時自己要求追求知識的態度。帶著這個疑問,我和學生一齊進入晉太元武陵漁人的故事。



台灣是一個海島國家,學生對漁人的想像通常是像「戰浪」裡有著勇猛鏢魚矯健身手的海上男兒。桃花源裡的漁人捕魚的場域是在河流而非海上,帶學生想像河流應該是類似葉脈狀的分佈,我們隨著漁夫的船往前行。澄清這些細節,是為了讓培養學生透過文字細膩地想像畫面的能力。將文字的描述在腦海中轉化為想像構築的畫面,是閱讀能力的展現。



一個以捕魚為業的人,熟悉他的「漁場」--流域,是餬口的門檻,偏偏有一天發生了極其不可能的事。學生很快的回答:「他迷路了。」許是意外,許是滿懷心事。



如果你發現自己在每天上下學的途中的迷了路,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緊張。」「害怕。」「趕快找到熟悉的路回去。」學生說。但是漁人並沒有。「忽逢桃花林」的漁夫深受「落英繽紛,芳草鮮美。」的景象所吸引,好奇心驅使著他「欲窮其林」。相較之下,足見漁夫是個具有冒險精神的人。這樣的人才有機會發現桃花源,至於保守裹足的人,就命定繼續忍受黑暗時代的殘苛。



漁人划著、划著(逆流而上,很費力的),「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這一句的描述解答了一開始的疑問--為什麼是「桃花源」?而不是「桃花園」?心中的疑問,一直到第一段結束才獲得解決,那種「原來如此」的心情是閱讀最大的樂趣。那隱約的光吸引著漁人再往前。



要進入不可知的洞裡,必須捨船,這讓部分的學生打退堂鼓。



「船是吃飯的傢伙啊!萬一回來後船被偷走了,怎麼辦?在亂世,什麼都可能發生的。」學生說。另一位學生則說:「都已經走到這兒了,進去看看,搞不好會有什麼新發現。」果然是海島的子民,有冒險精神。



漁人穿過狹仄的隧道,豁然開朗,學生說:「好像是穿過黑暗的時代,進入光明的世界。」隧道,連結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神隱少女千尋和她的父母也是通過隧道,從荒蕪的人類世界進入繁華魔界。



反/翻著想的能力



〈桃花源記〉擁有廣大的讀者群(每年都有一批新的高中讀者),每一年,教師都在高中生的腦海中刻印「標準」的詮釋,並藉由無數次的大考小考來「加深印象」。沒讀過〈桃花源記〉的學生,通常也知道「桃花源」是理想國的代名詞。在這樣的前提之下,不論是學生或老師,都極其容易將漁人穿過隧道所見的景象直接與「理想國」畫上等號,頂多再加以分類,就打發了這一段。



我在黑板寫下「景色」和「居民」兩個項目,請學生將課文內容加以分類後,問:「桃花源的世界很特別嗎?這地方很普通啊!和你阿公、阿婆住的鄉村有什麼不一樣?」適逢幾位學生剛從日本教育旅行回來,我請他們分享:「對日本最深刻的印象是什麼?」「鹿、女學生上學會化妝、進學校要脫鞋。」這些都是學生在台灣的生活經驗所沒有的。陶淵明透過漁人的眼光來描述桃花源的景況,吸引漁人目光的,是他所來的世界所沒有的。接著我請學生簡單地勾勒外頭世界的樣貌。



但這還不夠。《問對問題,找答案》一書提及,沒有提供的資訊往往比已提供的資訊蘊含著更多的意義。而這意義,往往有助於我們發現一件事鮮為人知的另一個面貌,這也是政府資訊必須透明公開的原因。於是我們要問:「桃花源裡沒有什麼?」學生很快的反應:「沒有戰爭。」對陶淵明的時代而言,沒有戰爭就是最大的幸福。「還有嗎?」我繼續追問。要發現「沒有被書寫出來」的事物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作者的不言之言」有著深刻意義需要被讀者挖掘。「有學校嗎?有城池嗎?」我問。桃花源裡並沒有公共設施,也就是說:沒有政府。經歷政權更迭的陶淵明沉痛地覺悟到:「政權」只會壞事,荼毒迫害剝削人民。由此可看出陶淵明對政府極端的不信任。



桃花源住民招待漁人熱情異常,讓人覺得這些人太過單純。一群刻意避世的人,怎麼這麼容易相信陌生人,完全沒有戒心?只在漁人離開時,說了一句:「不足為外人道也。」我們細細的體會這句話的語氣。「是指這個地方不好。」「但是比起外面的世界,桃花源是一個好地方。」學生有不同的意見,大家很快的同意這是委婉的說法。桃花源住民對人的接納與尊重,從他們與漁人的互動可見一斑。



「既然這麼不想被外頭的人知道這世界還存在這樣一片淨土,只是委婉的叮嚀,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保住這個地方不受侵擾破壞嗎?」「當然不行。」學生說。那怎麼辦?



「桃花源住民為什麼交代漁人『不足為外人道也』,而不是               …?」學生想了幾個「萬無一失」的辦法。例如:「把他殺了」、「軟禁他」、「用美人計讓他結婚生子住下來」。「如果可以這樣就殺了漁人,不就代表桃花源裡同意人可以殺人。這樣還算是一個理想國嗎?」有學生提出質疑。「在那個年代,殺人當然是犯法的,但是為了『保家衛國』而殺人是符合正義的。」看到多數學生點頭同意我的說法,我繼續追問:「桃花源住民為什麼不這麼做?」不論是因個人恩怨或國家之名,人不能殺人,是桃花源住民所信仰的價值。



漁人在桃花源裏連日續攤,吃飽喝足,出了洞口後馬上展露心機,「處處誌之」,為的是什麼?「為什麼漁人『即郡下,詣太守,說如此。』,而不是…?」學生的首選幾乎都是「偷偷帶家人到桃花源定居」(次之為「帶團到桃花源觀光旅遊」)。



「漁人覺得向太守打報告比在那定居更好,他圖的是什麼?」「賞金。」「漁人真是太短視了。」有學生發出惋惜的感概。「為什麼向太守打報告就有賞金?」「因為桃花源是個好地方。」「桃花源這個好地方對太守有什麼好處,他要『當下、立刻、馬上』派人跟隨漁人去尋找?」「可以殖民。」「可以收稅。外頭正在打仗,需要男丁和糧草。」學生很快地意識到太守的一肚子壞水。政府是非常可怕的:即使你不威脅它,它也要收編你。中國自古以來對少數民族,以及今日對新疆、圖博以及台灣正是如此。



以上三個例子,都是讓學生藉由「反/翻著想」進一步探究文學作品更深入的意義。當學生在課堂上練習「翻來覆去」地自我對話的能力時,所呈現的專注的神情與發亮的眼神,是教師檢驗課堂問題設計是否成功的依據。自我對話是一個人思考的歷程,這歷程並不是「一言堂式」的「自我催眠」;而是能夠轉換立場、透過自我質疑推進對一個議題深刻的認知,這樣的「內在自我翻轉」,能拔高一個人觀察世界的眼界。



劉子驥你在哪裡?



既然太守是「政權」的象徵。那麼,漁人呢?



在文章第一段的教學設計中,我請學生思考這篇文章其他可能角色的設定:「為什麼是漁人,而不是…?」學生安排的主角有:農人、官員、小孩、詩人等。隨著故事的發展,我們發現,最佳男主角還真的非得請漁人來擔綱不可。因為漁人「不學無術」;因為漁人有船,才能在錯綜的水域中迷航甚遠;因為船有引渡的意象(這在〈再別康橋〉的課堂上我們已經充分討論過)。這個和政權勾結的漁人,終究暴露出他貪鄙的本性。故事到這,也算是有個警世的結局。偏偏陶淵明留了一個劉子驥的尾巴。



表演工作坊以〈桃花源記〉為本創作的舞台劇「暗戀桃花源」,裡頭有一個陌生女子的角色,時不時出場拉著人問:「你看到劉子驥沒有?」「劉子驥你在哪裡?」給人一種突兀、莫名的感覺。陶淵明在〈桃花源記〉文末安排的劉子驥,也留給讀者同樣的疑惑。陶淵明設計劉子驥這個高尚士找不到桃花源的情節,這是為什麼?「因為他『欣然規往』,他有心機,所以找不到。」學生說。「這樣說很有道理,因為漁人無心闖入桃花源,但『處處誌之』就找不著了。」我接著問:「但是陶淵明也可以設計另一個角色,例如『商人欣然規往』。為什麼他選擇了高尚士這個角色?」「表示進入桃花源的門檻很高,連道德很高的人都找不到了,更何況其他人。」「可能是高尚士很虛偽,所以他也找不到。」學生各有所據,前者言文章寫劉子驥是高尚士;後者說魏晉時代的高尚,也是一種裝腔作勢的流行。課堂上對於劉子驥的討論,我們最後保持開放的詮釋。



然而,行文至此,我才「豁然開朗」:「道德」顯然不是進入桃花源的必要條件。桃花源住民為了逃避秦時亂世而遷居到這個與世隔絕之境,在秦末這個時間點上岔出,發展出另一個迥然不同的政治型態的社會。桃花源儼然是另一個「平行宇宙」,是陶淵明在政治思想上的一個假設:如果沒有「政權」,社會將會發展成何種型態?顯然陶淵明認為,沒有政權的社會好得太多。桃花源歡迎的是,不做強權掮客,只想單純過日子的普通人。這樣的理想國度,是為了人民能夠安居樂業地生活而存在的(樂生、大埔、美麗灣等議題在在提醒我們「安居樂業」的妄想),不是為了讓所謂的高尚士尋求隱居勝地而存在的。

 

理想國的減法算式



漁人「為何是穿過山洞進入桃花源?而不是…?」我和學生列舉所知通往異世界的開口,除了任意門,還有傑克的豌豆莖、愛麗絲的兔子洞、淳于棼的樹洞。還有「鏡子」,它呈現與現實世界相反的鏡像,最適合做為「通道」不過。一一討論這些「通道」所連結的世界,很快地就發現它們沒有一個是「真實」的世界。陶淵明之所以設計一個「山洞」,除了符合漁人活動空間的合理性外,他心裡有一個深切的想望:「如果這是真的,該有多好!」因此它必須是「可能的」真實世界,而非天馬行空的巨人國、紙牌王國或者螞蟻國。文章中的年代、地名與劉子驥,也都強化了桃花源「可能」存在的真實性。


陶淵明並沒有在桃花源裏加添任何進步的文明,反倒是減去了萬惡的政權,這給了我一個啟示。也許,學生描繪的美麗島藍圖也沒那麼難實現。只要減去「政商掛鉤」、減去「兩岸掮客」、減去「漢人霸權」、減去「惡性競爭」、減去「黨產」…。想到這兒,又覺得這事困難了起來。沒問題,我們懷抱著愛和希望等待天光。學生如是說。生在帝制時代的陶淵明,無所遁逃於政府的控制,在看不見希望的年代,仍舊理描繪著想世界的藍圖。這給後代的人起了很大的鼓勵作用,不要放棄逃脫舊慣體制、另起爐灶的夢想。解嚴後出生的這班年輕人,心裡頭很清楚不能指望「有為的政府」或「英明的領袖」,但他們胸有懷抱,終能除惡一盡,開創一方舊時代的人不曾也不敢妄想的理想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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