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30日 星期五

笨拙的足印



史英

  

 

上次刊出「為什麼是背影?」,把課文裡的那位爸爸「轉了一個身」,讓大家看清其正面,並看清朱自清為什麼看不清其正面,之後,有兩位國文老師來找我,指著吳晟的一首詩說:「課本的這個解讀也很奇怪,你也可以把它扳回來嗎?」

我說:「哪裡怪?」,他們說:「吳晟明明就是一位充滿批判性的詩人,課本居然說這詩『具體呈現農人善盡本份,安份守己,樂天知命的人生哲學』」;我說:「那不然咧?也許農人本來就是如此」,一位說:「那至少也要說到農人的委屈,課本卻只強調作者『對土地的摯愛』,這不變成摯愛土地上的乖乖牌了嗎?」

我一看,這是一九七五年發表的〈土〉,於是說:「也許在那個年代,詩人不能把話說得太白」;另一位露出狡黠的笑容:「所以才要你施展『祕訣』,看看能不能從詩句中挖出詩人的本意」。這次換我露出狡黠的笑容:「那我的祕訣是什麼呢?」;他們一副有備無患的樣子:「上一篇裡你不是一開始就教年輕人『凡事從對立面去想』,還有『為什麼是,而不是?』這個公式。」

於是我們一起讀這首詩的第一節:



赤膊,無關乎瀟灑/赤足,無關乎詩意

至於揮汗吟哦自己的吟哦/詠嘆自己的詠嘆

無關乎閒愁逸致,更無關乎/走進不走進歷史

然後,他們就看著我;我想,好吧,輸人不輸陣:「為什麼是『瀟灑』,而不是『無關乎--方便』?」。他們胸有成竹:「赤膊種田,本來就是為了方便,怎麼會『無關乎』」;說得是,唉,我怎麼第一題就答錯?那改成:「他怎麼不說『赤膊無關乎打架』?」。「什麼?」他們一齊叫了起來:「這是什麼的什麼呀?難道『打架』可以算是『瀟灑』的對立面?」

我說:「怎麼不算?你想想,同樣是赤膊,誰是瀟灑,誰是為了打架?」。兩位老師沉吟半晌,一位說:「其實課本的『問題討論』,第一題就是問:為什麼作者要寫『瀟灑、詩意』這兩句」;另一位說:「但教師指引的『參考答案』是:作者用『現代都市年輕人偶爾赤膊或許是瀟灑,詩意』,對比農人也想打扮整齊而不能,以突顯農人的辛苦。」我說:「所以呢?」;「這樣好像也說得通,但『都市年輕人』這種籠統的說法,恰恰就躲過詩人真正想要批判的對象」,另一位接著說:「打架代表為了現實需要而赤膊、但又不是為了種田的那一種;和為了瀟灑的顯然不是同一類。這樣一對比,馬上就可以看出作者特別指名『無關乎瀟灑,詩意』,就是要針對某些文青的矯揉造作,而不是要指責一般都市裡的『猴囝仔』不知民間疾苦。」

說得真是太對了,這些編課本的傢伙,以及培養這些人的靠國文吃飯的傢伙,從來都只知道教訓年輕人。他們不但看不出這首詩的創作背景,正是「現代詩」的朦朧囈語飽受批判的「鄉土文學論戰」︱所以那瀟灑和詩意,指的恐怕正是「星空非常希臘」的余光中等人;而且,他們也沒有那份心胸和氣度,可以理解作者並不會刻意去突顯農人的辛苦(詳見後文)。

兩位老師好像聽到我心裡的OS:「那再用你的祕訣來看下兩句,對啊,如果農人那麼偉大,那他為什麼不就乖乖赤膊,赤腳,揮汗去種田,而還要吟詩呢?還有,為什麼還特別聲明只吟自己的詩(自己的吟哦),而不吟別人的詩?」,另一位說:「對啊,如果和閒愁,歷史都無關,那和什麼有關?」--哇,好耶,這已經是原來的公式的變形和衍伸了。

真是好問題,又不為抒懷,又不為留名,那他幹嘛吟詩?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就藏在前一個問題裡:只因為他的詩,是在田間耕作時,透過身體的勞動,自然「吟哦、詠嘆」出來的;和「田園詩人」不同,他是「做田詩人」,每個週末都要陪母親下田,只吟自己的詩,恐怕是因為田間不合適書房裡寫出來的文句吧!但這只是部分的答案,因為吳晟畢竟不是一位全職勞動者,他之所以寫詩,究竟和採茶姑娘唱山歌有所不同:所謂「詩所以明志」,他必然是有所不能已於言者吧?

但教師指引裡對此的解讀居然是:「詩人終年生活農村,安分守己,辛勤工作。自己偶爾也寫詩,但跟一般詩人為抒懷或留名不同,含蓄表達了農人無法瀟灑,只能善盡本分,踏實面對生活」(原文照引)--這到底是在說什麼?作者之所以不同於他人,竟不是出於自己的心志和選擇,卻是為了安分守己,善盡本分,以至於就連抒發心情,或想要歷史留名都不敢了嗎?編課本的那些傢伙沒什麼見識,是可以想像的;但他們能語無倫次到這種地步,恐怕也長了我們的見識了吧!

回來再說作者在詩裡面「不能已於言者」的,到底會是什麼?其實,可以看看詩的標題;一位老師說:「為什麼標題是〈土〉,而不是--例如,農夫或農苦?」;另一位說:「因為他自己就是一位農夫,絕不會去標榜自己的辛苦來傲視他人。」所以編課本的傢伙還拿什麼〈憫農詩〉來胡亂比附,根本就是「劃錯重點」。

重點是,吳晟一面擁抱土地,一面要為他的土地發聲;他的土地之所以需要發聲,是因為有多少人假多少名義在踐踏她!這些年來,吳晟一直都是身體力行的捍衛土地的戰士,寫詩,也只是捍衛的一種方式而已。那麼,以上所說的這些,能在這首詩裡得到印證嗎?

於是,我們再讀這詩的第二節和第三節:

一行一行笨拙的足印/沿著寬厚的田畝,也沿著祖先

滴不盡的汗漬/寫上誠誠懇懇的土地

不爭、不吵,沉默的等待



如果開一些花,結一些果/那是獻上怎樣的感激

如果冷冷漠漠的病蟲害/或是狂暴的風雨

蝕盡所有辛辛苦苦寫上去的足印

不悲、不怨,繼續走下去

然後,兩位老師又看著我;我想,好吧,這就是「安份守己,樂天知命」那種解讀的來源吧?再用一次祕訣:「為什麼是寫上、而不是踩在土地上?為什麼是蝕盡足印、而不是蝕盡辛苦栽種的莊稼?」。他們又沉吟半晌,一位猶豫地說:「經過這樣質問,再讀這兩節,感覺完全不一樣了--莫非這兩節講的都不是耕作,而只是用耕作來隱喻他的寫作?」;另一位說:「對啊,至少也是既講耕作,也講寫作吧!從第一節接續過來,一直都講的是他寫詩的志向,不應該到此反而只是單純地描寫農事。」

為什麼只是不爭、不吵地等待?而不是--如果是講農事,農事完畢之後,除了等待,你能和老天爭吵什麼?這絕不是什麼樂天知命,而是農人的無奈;如果是講寫作,那意涵就更深了:在那個白色恐怖的年代,為土地發聲的詩人,哪敢和當權者爭吵?也只能「吟哦自己的吟哦」,低調召喚有志一同者,並「沉默的等待」天光吧?

為什麼只是不悲、不怨?而不是--一位老師說:「而不是抗議政府沒有做好防災?」;另一位說:「如果是古代的農民,就從來沒想過政府對農害是有責任的。」所以課本編者大概不是活在現代,才在那兒發揮『安分守己』論,順便把作者也拖下水。作者要說的應該是:即使不能或不敢悲怨,無論是農人不敢抗爭,或詩人「辛辛苦苦寫上去的」都被當權者抹殺殆盡,無論如何,都要「繼續走下去」!

這種「雖然無力,但絕不放棄」的精神,也就是「沿著祖先滴不盡的汗漬」的足印,也就是作者所謂的「土」--雖然無聲,但永不退卻!現在,竟被解讀為「善盡本分,樂天知命」的人生哲學!而千千萬萬的台灣小孩,還要把這些連篇的鬼話都背起來!

據說威權體制已經倒台,但面對這些,包括現在正寫這篇文章,我們又能如何呢?我們接下去讀這首詩的最後一節:

不掛刀、不佩劍/也不談經論道說聖賢話

安安分分握鋤荷犁的行程/有一天,被迫停下來

也願躺成一大片/寬厚的土地

是了,在「沉默的等待」,並「繼續走下去」的同時,我們難免想要,忍不住想要,想要:掛起刀,佩上劍,一面以「聖賢話」為名,從台灣頭巡到台灣尾,看哪個混蛋敢不遵從我們的意志?然而,詩人知道,抗爭者最大的誘惑不是壓迫者的收買,而是壓迫者的邏輯:「不掛刀,不佩劍」,宣示了絕不以威權服人的原則;「不說聖賢話」,做出了不用古人壓制今人的抉擇--這樣,只是繼續原來「安安分分鋤荷犁的行程」,難保在有生之年看不到理想的實現;然而,詩人說,即使如此,「也願躺成一大片寬厚的土地」,也就是,絕不後悔!

這是何等的心胸與氣魄?但在教師指引中卻變成「農人不像舊時武將、文官…只是本分地做農人該做的事,表現出農人安分務實的心態」;再一次地,我們見識了那些傢伙心中只有古董:看到佩劍論道,就只想到過去的文官武將,卻不會思考一下拿這些過時的東西來比擬,會有什麼現實的意義?看起來,靠國文吃飯真的會把人的腦袋吃壞掉。老師問我:「那你是怎麼跳脫這種『用典』的窠臼?」;我說:「還是那一套啊,從『對立面去想』;看到有人說『不掛刀,不佩劍』,就會想那個人一定曾經有過掛刀佩劍的念頭,不然怎麼會特別拿出來說?」;另一位老師說:「接著就會想,一位做田詩人怎麼會有那種念頭?所以,那一定是一種隱喻,代表想要掌握權力…」



最後,在他們兩位的某些討論,和我的許多長篇大論之後,一位老師說:「以我來看,我們的解讀絕對是正確的,不過,不知道怎麼說服一般的國文老師」,另一位說:「我想去找吳晟老師,看他是不是支持我們的看法」;我看著他們微笑,沒有說話,心想,可以這樣去打擾一位詩人嗎?但又想,或者,這也是為了教育改革,我們應該「繼續走下去」的「笨拙的足印」之一吧?

攝影/郭恆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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