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5日 星期二

森小的台灣文學研討會

 朱台翔(森小校長)

傳安背後的銀幕上,打出了相關的資料;作者、關鍵人/地/事、論述的文字、思索的問題;正在進行的是六年級的「台灣文學研討會」。



投影片製作/華江萍
  • 傳安: 
我今天要報告的是林鍾隆的《裝蝦》;先講一下故事大綱,空襲警報聲響之後,威平跟著阿公出去砍竹子,砍完竹子,做蝦籠裝蝦,收蝦的時候發現放了十幾個蝦籠,有七個蝦籠的蝦被偷了。

我挑裡面的一段唸給大家聽,它有幾個有趣的對比:

陽光朗朗地照著,天空非常清朗
白雲彷彿一片片貼著清碧的天空,靜悄悄的。
在空襲的警報聲響過後,
連鳥兒的影子都不見了
麻雀的叫聲也靜下來了
只有靜靜地等待美國飛機的出現
只能等待遠雷似的轟炸聲,叫人無法安靜
靜的使人不想辦法做什麼,就沒有辦法安寧
     
「陽光朗朗地照著…」的那兩句,跟「在空襲的警報聲響過後…」很明顯有對比,後面那一段到了安靜得沒有辦法安靜的最強的等級,非常有壓力:
     
飛機的聲響漸漸大了,機影出現了,是銀色的,是B24
一架、兩架、三架、五架、沒有了
     
這就是聲音的壓力,你們有感覺到嗎?看看在這緊張的壓力下,祖孫在幹嘛?

「好的,我會照你的話做。」
「不要亂砍喔! 」
「阿公看好再砍。沒用的,砍下來當柴燒了,也可惜。」
「 那一枝可以,三枝長在一起的中間的那一枝」
單看這一段你會覺得天下太平,但你們能想像嗎?他們講這幾句話的時候,是處在非常大的壓力下的。

這時候,第三個人出現了:

爸爸正茫然地望著隔著一條大馬路遠方的田野。
田上的水稻,沒有水灌溉,地也曬裂,稻莖也有一點挺不直了,青青的苗禾,
已出現了乾枯的白色。

爸爸沒有講什麼;祖孫看起來話很多。但是,誰的心比較平靜?

這一篇文章有節奏、有聲音,是一個交響樂。

另外,篇名叫做裝蝦,我猜,是出自一個諧音「裝瞎」。

什麼是裝瞎?假裝在森小,剛開飯,有一鍋貢丸湯,我拿了十個貢丸,全部吃完之後,再問別人:「一個人可以吃幾顆?」「一顆。」「怎麼不早講?我都已經吃下去了。」這個動作就是裝瞎。

就故事本身來說,誰在裝瞎?

放蝦籠的時候就知道放在那裏很容易被偷,但又知道不會全部被偷光。所以,某種程度下,阿公在裝瞎;假裝沒有戰爭,沒有轟炸,阿公在裝瞎;阿公是作者塑造出來的人,所以,作者也在裝瞎。
能夠有今天這個座談會,導師江萍是重要的推手。她說:「一開始,要他們寫一個小論文,每個人認一個日治時期的作家,過程中發現,孩子有很多精彩的觀點,於是,請孩子挑出一篇文章,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說給大家聽,就辦了這場研討會。」

可是,那麼多的內容,要怎麼呈現呢?江萍說:「挑出一段最有感覺的,評論它。」「只評一段喔?」孩子們覺得不可思議。「對,就算是只評一段,你也一定要全部看完,譬如,你要猜想一句話的言外之意,就必須找到支持你那樣說的文本。」
  • 仰恩報告龍瑛宗的《不知道的幸福》: 
簡單講一下故事的內容,有一個女生被父母賣給別人當童養媳。婆婆和未來的丈夫都會打她、罵她。結婚以後還是一樣,後來離婚。

她到台北工作,遇到一個男生,他們彼此都很喜歡對方,但是,男生不敢去追求。最後,那個男生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他們就結婚了。又過了幾年,她的丈夫過世了。
我要想的是文章的第一句,通常,第一句都是作者斟酌最久,最難下筆的。

丈夫常會習慣性地說他只能活到五十歲,結果,真的,活到五十三歲就結束了他的生命…

關於這一句,我聽了兩個人的想法,第一個人(江萍)說:「日子過不下去,乾脆死了算了。」另一個人(爸爸)說:「當時,人的壽命本來就不長,他可能會覺得一切都是命,不能改變,死就等於脫離宿命。」


我看完整本再來看第一句,就發現,文章裡面,第一個說法,完全沒有出現,那個男生不止不想死,他還想要活著。就覺得第二個說法比較符合文本。  


在準備的過程中,孩子們遇到困境時,江萍就會提出相應的辦法,譬如,有些孩子不知道怎麼安排進度,於是,從學期一開始,她就請大家輪流上台報告,「讀一點、分享一點、大家提問」,自然而然就安排了進度。有的孩子擔心自己的想法一直在改變,就請他寫筆記,把所有聽過、想過的都記下來,最後,整理、反駁自己要說的。

有的孩子會擔心想得不夠深刻,就請他一層一層地問問題;自己問或找人問。


像有一次,禹承說:「從這篇文章可以發現,殖民者也有好的;日本人有一半人是好的,一半人是不好的。」江萍:「你覺得人是這樣分的?」看他沒有說話,江萍又問:「如果換成台灣人去殖民別人呢?」「我們也可能會那樣!」「所以,問題是--?」「一個人扮演怎樣的角色就有可能改變自己原來的樣子。」 



投影片製作/華江萍
在研討會上談到「殖民者」時,禹承說:那是階級的錯誤,他們被推向一個高層,讓殖民者覺得,如果不欺負,被殖民的就會不乖;人民跟著政令走,所以,政令要小心。
  • 禹承報告楊逵的〈頑童伐鬼記〉: 
有一個日本人井上健作,來台灣畫畫,順便找他的哥哥,他以為台灣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但來了以後,發現不是那麼理想,不過,他要回去的時候就覺得台灣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地方。故事大概是這樣。

我很欣賞的一段是從泥濘地到柏油路:

小巷就是小巷。
健作帶著太郎到外面一看,直到遠處,都是同樣型式的房子,同樣泥濘的路。
健作經過這裡時,也不得不撩起衣服到臀部的地方,而且木屐幾乎整個陷在泥沼裡。

泥濘代表貧窮;柏油路代表富有。從泥濘地到柏油路,中間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從貧窮人到有錢人,中間有一段很大的差距。這一段文字,以小孩的觀點來看,非常可愛;每天都在走,每天都在發生一樣的事情。但是,以大人來看,很悲傷,已經過很久,還是那麼貧窮,它的言外之意是:很難再翻身了。

楊逵好像一生都在反一個東西,我們就以這篇文章來想一想,楊逵到底在反什麼?是在反日本嗎?我覺得不是喔,如果是在反日本的話,那美國來殖民就好了。是在反階級嗎?階級又有很多種,楊逵反什麼階級呢?我認為,他反的是:有錢人有權勢說話、貧窮人沒有權勢說話。就像這一篇文章,從泥濘地到柏油路,有一段很遙遠的距離。

※ 
由於孩子對日治時期的時代背景以及文章中的台語並不熟悉,有些人沒有辦法看懂文章。江萍請家長伴讀,唸文章給孩子聽;孩子每聽一遍,對文意就有多一層的體會。

儘管她提供了一些工作方法,但牽涉到思維的部分,像,作者是怎麼想的?作者要闡述什麼?…,她都不去碰觸,就算小孩「卡」住了,她也只是等著,而不是直接建議。

研討會之前,孩子們擔心自己說的不見得對,江萍:「對於這個作者,在場,你是唯一一個試著了解他、讀懂他的人。你只要分享你理解的就好。」


研討會開始,每一個孩子依序說了篇名、作者背景、故事大綱後,都會說自己要論述的點。



投影片製作/華江萍
  • 映蓉報告鍾理和的《游絲》: 
女主角錦芝了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清楚自己可以面對接下來的所有事,這是錦芝要的,她創造了自己的命運。當時,很多女性的婚姻由父母決定;她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就算反抗,也不知道要反抗什麼。

  • 顯鈞報告鍾肇政的《大嵙崁的嗚咽》: 
這篇文章真正想表達什麼?有三種猜想,一種是反國民政府,不能說政府多爛,只好說人民多慘;或者是反對傳統,繼母來了,兩個男孩都走了,「父母有權力」是一個傳統,他在反這個傳統;或者是,以前的女性沒有地位,長期被壓榨,等到有權力了,就會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別人。

  • 堡森報告吳濁流的《功狗》: 
半輩子拼命,換來的東西是獎狀和辭職令。既不能換糖果也不能掛上去,…什麼都沒有。

我要論的是:功狗與人。功:成就、榮耀。狗:比人低的生物。「人」就是日本人,「狗」就是台灣人;無論你這一生多麼拼命,最後還是翻不了身。

  • 秉信報告張文環的《重荷》: 
「重荷」裡有什麼?香蕉八十公斤,很重;稅很重;媽媽不是不想買東西,而是不能買,媽媽的沉重很重。

  • 史云報告賴和的《惹事》; 
主角惹了兩次的事,跟別人打架、反抗。「所有人都惹得了事,可是,並不是都惹得起。」衙門裡的日本大人惹了事,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日本人養的那群雞也一樣。但是主角去惹事,卻會被告;他可以去惹事,但他是惹不起的。

回到標題《惹事》,一般都會認為「惹事」是很不好的,但如果是不好的,為什麼作者還要寫?我猜,可能是因為台灣人在那個時代,缺少了「去追求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的念頭。

遠凱報告葉石濤的《獄中記》;一九六六年發表,國民政府已經到台灣了,寫的卻是日治時期的故事。遠凱在準備的過程中,不斷地思索:回頭去寫以前的東西,到底有什麼意義?於是,發展出他要論述的重點:文學有什麼歷史意義?
  • 遠凱: 
有人說,司馬遷寫史記很客觀,那才是真正的歷史,文學都是個人的,一點都不真實。可是,主觀真的有那麼不對嗎?像我們前面看到的幾篇,都在講台灣的事情,這些主觀的事情,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客觀的歷史,所以,我的結論是,不論詩、歌、畫還是小說,都可以成為歷史的一個部分。



投影片製作/華江萍
  • 思莫報告呂赫若的《玉蘭花》: 
小孩長大以後,回顧他的童年時光;叔叔到東京留學,小祖母生病了,叔叔從日本趕回來,還帶了一個稀客鈴木善兵衛,鈴木善兵衛和小孩變成好朋友。後來,鈴木生病,被迫回日本。 

我第一個要論的是文章中的對比。

一開始:

依稀記得他穿著一身和服,讓長長的頭髮在風裡飄拂著,想是被那珍異的玉蘭花的香味牢牢地吸引住的吧依稀記得他…

雖然沒有說「我好開心」,但是,營造出的氣氛是比較喜悅、好奇的。

另外一段:

讓我也看看,讓我也看看啦,
我就抱著樹幹哭起來了。

這是鈴木善兵衛要走的時候;有一種哀傷的氣氛,跟前面那一段是一個對比。

這個學期,我們六年級特別喜歡說「鏡頭法」,這一篇文章充分利用到鏡頭法。

鈴木善兵衛出現的時候:

靠竹叢那邊有一棵好大的玉蘭花樹。它以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竹叢為背景,高高聳起,是約有兩丈高的巨樹,微黃的葉子在風裡漱漱地響個沒完…

鈴木善兵衛走的時候:

他離開的時候,
稻田裡一片灰撲撲的顏色,
風依然強勁,而且還含著細雨
連樹木的綠也好像枯萎了似地無精打采…。

這兩段都是透過小孩的眼睛看到的,也是情緒轉折的地方,我認為寫得很好。

個別的報告結束後,孩子們再分五組,針對不同的議題;老人與小孩的角度、人的基本需求、殖民別人的人、沉重的是什麼、女性議題,發表看法。
研討會結束,觀眾回應。

許禎媽媽:「你們能完整地表達想法,很棒!當年我六年級的時候在幹嘛?沒有什麼印象,就在考試吧,每天回家看電視。今天討論的都是那個年代的台灣文學,有沒有哪些作家是在談現在的台灣的?可以做比較?」

江萍:「為什麼挑這些作家的文章?因為這些文章不會出現在教科書裡頭。所以,在他們離開森小之前,讓他們看。至於要他們比較,其實,透過研讀日治時期的文章,他們的比較能力已經建立好了,只要有文章,就會比較。」

傳安爸爸:「我在伴讀的過程中,想要用以前的方式幫助他,我跟他說:『你就先講故事』,甚至還幫他說文解字。唉!我錯了!今天看到他的報告,發現,我是『做聲音』的,都沒有想到文章裡面是有節奏的,傳安卻可以看到那個節奏,還拿來對比,他透過自己的眼鏡去看文章,實在太幸福了!」

森小主任青蘭:「六年級的孩子,你們完成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我大學讀的是文學,但沒有讀過台灣文學,當時不能讀,如果有人敢成立台灣研究社,那一定是地下社團。

我大學的時候讀不到,沒有想到森林小學的小孩可以在這裡做台灣文學的報告,而且,做得非常好。我參加過研討會,無論你們的觀點、角度還是台風,都是國際等級的。


你們從好久以前就慢慢地讀這些作品,接觸這些文章,接觸這個土地上認認真真地生活過的人的情感、思想上的故事,這會成為你們生命當中非常寶貝的一部份,恭喜你們,可以有這個經歷。」
圖片提供/森林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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