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9月29日 星期四

是逃避、還是追求? --重新解讀「桃花源記」,兼論體制外教育

◎ 史英


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有幸和一些追求體制外教育的朋友相聚;會中既有對話亦有機峰,隨性談去卻意外地又牽扯出一課國文的教學我心想,最近不知是怎地,竟被國文上了身

事情是這樣的:談起現在的國中小大家當然是嘖有煩言,我於是說:所以我們帶著小孩出走,到底是躲避現實呢?還是追求理想呢?馬上有人回應:這不是同一件事嗎?丟掉這個,就是為了那個;若不是心中有那個,又何必丟掉現成的這個?另一人說得更白:對啊,你為什麼要用二分法,逼我們在躲避追求之間只能選一個?


我正低頭沉思不知如何解釋,又聽到:這就好像桃花源記裡面寫的,雖然最初是避秦時亂,但同時也是陶淵明心中的理想國;你難道不明白『躲避』和『追求』本來就是一體的兩面啊!」;這出口成章的是誰呢抬眼一看果不其然正是一位高中國文老師。這一下我的興趣來了:你講這個真是正中下懷我正想要和大家討論體制外教育』應該追求『教學』的提升--如果是我教這一課就不會把重點放在『世外桃源』這種虛無漂渺的夢幻仙境上

 聽到我用這種輕的語氣談論中國文人的理想國,國文老師非常地不以為然,於是引經據典地說明陶淵明的隱逸思想是如何地揉合了儒釋道三家的精要;我看眾人都乖乖地聽著,也不敢插嘴。好不容易等他講完了課,我才說:你那些學問實在是太大了,我只就閱讀論閱讀請問一個問題:陶淵明讓那個漁人一回來就去報告太守,是為了什麼?」(「桃花源記原文,見文末 

老師一下子楞住,好像一時反應不過來我知道這是因為各個版的國文課本,都只講漁人出來的時候處處誌之是動了利益心以致於回頭再也找不到但就是不講那利益和太守的關係所以再挑明了問:難道報告太守會有什麼好處嗎?」。這時候有人反應快立刻就說:應該會有賞金吧?」;看到多數人點頭我說:那為什麼會有賞金呢?

大家都欲言猶止因為從來沒聽過這種賞金說」,但又覺得非此不足以解釋漁人的舉動。老師忍不住了:原文只說『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就是跟太守說有如此如此這麼件事怎麼弄得好像是去告密?」;我說:如果不是告密他一個打魚的能隨便拜訪太守和太守平起平坐地『如此說』嗎?」。眼看多數人又點頭老師急了:你這樣解讀古文有什麼根據?

我的第一個根據就是你們『國文界』從來不曾這樣解讀--你們越不願意去想的應該越有一些道理」,但這樣說有點太「強烈」了應該再拉回當初的主題:如果真的『不是逃避也是追求』就應該追求傳統之外的解讀方式而不應該被過去那一套『根據』框住」;有人問:那你的第二個根據是什麼?我趕快再接上:第二個根據就是陶淵明寫這樣一篇東西當然是意有所指;他最想要指出的是這種理想國之所以不存在正是因為統制者無所不在:所謂『率天之下莫非王臣;率海之濱莫非王土』統制者絕對不會容許一群『不完糧不納稅不遵正朔不呼吾皇萬歳』的人在自己的眼皮下酣睡--所以漁人的情報當然可以讓太守立大功

 有人打斷我:你說的是沒錯但一個漁人會懂得這些嗎?」;我說:在王權下討生活的百姓當然深知統制者的邏輯也都懂得統制者要什麼並有從中為自己弄到好處的聰明--這就是魯迅所說的『中國百姓的狡猾』只有被中華文化弄壞腦袋的風雅文人才會忘了太守是王權的代理人他尋找桃花源的真正目的當然是政治的而不會是嚮往田園生活

國文老師說:就算是如此這也不會是作者的重點要知道陶淵明只是一個愛好自然、不問世事的田園詩人就像他在『五柳先生傳』裡面自況:好讀書不求甚解;性嗜酒造飲輒盡;酣觴賦詩以樂其志』--你不能強做解人 把陶淵明想像成像你一樣的社運人士硬是把一個普通的太守說成是王權的代理人

我本來想說對於漁人而言沒有哪個太守是普通的」,但這好像是在吵架所以改成很平和的語調:其實在那個時代任何想要歸隱的人都不敢說自己有所『追求』只能說是身不由己而需要『躲避』:要麼就說自己嗜酒無能,麼就像李密在『陳情表』裡說的都是為了『奉養祖母』其實是不願為新政權服務)--害中國文人被孝心感動了將近兩千年

 忽然有一位媽媽說話了:對耶我去幫小孩辦『在家自學』的時候都只敢跟老師說是我小孩有問題沒福氣不能適應老師的教導;哪敢說你們學校又補習又體罰根本都是違法的」;這時候大家都露出會心的微笑想必這是追求體制外教育者的共同經驗吧?我於是問:那麼你的小孩對此有何看法?

 一位爸爸搶著說:我也是跟老師麼說小孩當然聽到了一開始沒怎樣;但過了一陣子忽然要我買測驗卷大概是受了親戚小孩的剌激覺得自己真的『有問題』,不然怎麼程度那麼不過他又不肯好好做考卷我說:看吧漁人帶著太守來了--我們躲在『自學』這個桃花源裡自以為很低調想說所追求的理想都『不足為外人道也』這是漁人臨去時人家交待他的話;然而率海之濱莫非王土』升學主義的價值觀就好像太守所代表的體制總是透過體制最底層的人(例如漁人也就是透過還在學校掙扎的小孩滲進我們和我們的小孩的心裡

這時全瑒一片沉默連那位國文老師都不說話,只是一心看著窗外;其實我懷疑他內心的矛盾比別人更深:畢竟他還在用體制的方式教體制所定的課本;雖然不想讓自己的小孩再受那種教育但對於別種教育很難有所想像正如很難想像桃花源記還能有什麼不同的解讀。過了一陣子有人說:我現在點知道你那個問題的意思了『是追求還是躲避?』的答案,似乎不像我們當初以為的那麼理所當然。」

國文老師回過神來:「那你說,陶淵明的『田園將蕪胡不歸』,是追求呢?還是逃避?」我說:「一般人以為他追求『採菊東籬下』那種高超的境界,但如前所述,這至少有一半是自保的藉口;他真正追求的,毋寧是:即使妻兒凍餒也『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風骨。這其實是中國隱者的傳統,都是以『退隱』這種『不合作主義』做為抗爭手段:司馬遷特別為伯夷、叔齊立了傳,標舉了『義不食周粟』五個大字,昭告世人說,他們不是逃避,而是有所追求,追求他們心中的公義能在『世間』實現,而不是尋尋覓覓去找『彼世』的桃花源

「怪不得不只是太守、連『高尚士』也找不到原來『世外桃源』本非『世內』所能追求。」國文老師若有所思地說;一位爸爸接著:「我原來以為那是穿越劇,原來根本是平行世界。」;我說:「所謂『追求』,追之求之,據其義,當然要在現世為之,而且,一定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既不必戰鬥,也無須抗爭,只是『避秦時亂』,就可以平白過上五、六百年『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好日子,這就只能是幻想--陶淵明一輩子寫了太多的『避世文』終於才在這一篇裡有所表白說他絕不是像劉子驥那種高尚士想找一塊地『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以為可以佁然自得,不復出焉相反的他選擇了在此世苦熬,而絕不願在形體上、更不願在思想上逃避!」

接下來的聚會,就變成各自交談了。我隱約聽到有人說:「至少要讓我們自己的小孩明白,我們並不是逃避學校」;有人說:「小孩不見得相信,除非我們真的教給他們更厲害的東西」;也有人說:「都不念學校的課本也不行,而是要用不同的方法去念,才不致於身體逃出了學校,頭腦又被綁回去」…

是的逃得了形體逃不了心靈這就好像那句老話說的: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體制有如逆水而且無所不在,如果不奮力前進努力追求,終於是連逃避亦不可得。

做為一個力行者,陶淵明於此是深有所知的;做為體制教育的產品,我們卻被教得連逃避追求都分不清。我們真的想要追求更好的教育嗎?那麼,就先從重讀國文課本開始吧!

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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